胡银生：《牛眼对视：从金华到马德里》——两种文明如何为“牛”写下不同命运

　　　《牛眼对视：从金华到马德里》——两种文明如何为“牛”写下不同命运

　　胡银生

　　简介：《牛眼对视：从金华到马德里》对照中国金华“牛斗牛”与西班牙“人斗牛”：前者在水田角逐，不死不伤；后者在石圈献艺，必死无疑。摄影师胡银生跨洲十二年，以镜头追问：同一条公牛，为何走向截然不同的终局？影像之外，答案仍在继续。

　　中国斗牛文化可追溯至远古时期，主要分布在南方地区，与农耕文明和牛图腾崇拜密切相关，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地域特色。金华古称婺州，金华斗牛又称婺州斗牛，是浙江省金华市的传统民俗活动。1986年，时任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的曹禺先生（中国现代话剧的奠基人之一，杰出的剧作家，国家级文化名人）到金华考察，在观看了婺州斗牛表演后非常激动，给予了极高的评价，并当场题词，将婺州斗牛誉为“东方一绝”。

　　一、起源：神祇角力的民间续写

　　婺州斗牛的起点，不见于正史，却深植于民间。民间传说山神角力，地方志记载吴帝练军，国史记载胡公免赋，以及唐代画家戴嵩曾创作《斗牛图》的点睛——四种叙事，四种记忆，却共同指向一个文化语法：斗牛起初并非娱乐，而是借牛之力沟通神灵、占卜年景的年度仪式。牛代神出战，人借牛窥命，胜负之间，是神意，也是年景。

　　二、演变：从祭坛到田间，从神前到人心

　　相传唐时春斗祈雨，秋斗谢神；宋代并入庙会，成为“神前献艺”的固定环节；明代部分村镇改用水牛为黄牛，角短撞击声清脆，更合看客听感；清代地方俗约：胜牛披红，败牛亦不受屠，斗牛遂成“不伤牛命”的乡规。它离开祭坛，却未离开仪式；走进田间，却愈发生态。让牛斗，不让牛死，是规则，也是信仰。

　　三、仪式：一场没有鲜血的史诗

　　赛前，牛主封刀吃素，牛舍贴红联，黄酒调蛋，红糖拌麸，将牛颈养得粗壮如墩，抵御撞击。赛日，迎牛如迎神，试水辨勇怯，“拆手”（方言，指徒手分开斗牛的壮汉）须臾之间便将牛隔开。胜牛披红游村，祠堂摆宴，老人口传胜牛事迹，其名号偶被写进族谱附记，以示荣耀；败牛剃角藏锋，明年再来。斗牛，是牛与牛的较量，也是村与村的荣耀，更是人与土地的和解。

　　四、现代传承：从祈神到亮村

　　1992年，雅畈镇率先复斗，成立协会，老拆手、老兽医、老鼓手“三老”传技。2005年，入选浙江省非遗，开启“非遗+旅游”路径。2018年，赛牛建档，二维码一扫，血统战绩尽在掌中。2025年10月，据金华市政府有关部门统计：金华婺城雅畈镇首创“牛王争霸赛”，10元门票为引，叠加食宿、市集与周边，三天吸客三万人次，共带动消费约1500万元；非遗市集、民宿入住率升三成，抖音微博阅读破千万，10元门票撬动1500万消费，非遗市集+乡村音乐会爆红。金华已规划200亩产业园，2027年前建成月演季赛年争霸体系，培养200名驯牛师拆牛手，联合高校申遗，目标年接待200万人次，门票千万，让“一头牛”持续带火城市。

　　2012年7月9日，西班牙马德里斗牛节受经济危机冲击，观众锐减四成，据西班牙农业部《2012斗牛产业经济影响报告》，当年行业营收约25亿欧元，占GDP比重0.25%（2012年价）。

　　我在金华取景器里看到的牛眼，没有恐惧，只有一面镜子——镜里人影攒动，却无一柄利剑。

　　西班牙斗牛：石圈里的死亡剧本

　　西班牙斗牛，是一场人与牛之间的生死仪式，一种以死亡为终章的文化演出。它不仅是西班牙的国技，更是其民族精神与历史记忆的浓缩。

　　一、起源：从岩画到石圈，从祭祀到 spectacle

　　旧石器时代的岩画中，其野牛形象被后人解读为斗兽渊源。古罗马时期，斗牛成为骑术训练与贵族娱乐；中世纪，《七部法典》（Leyes de los Siete Partidas）由卡斯蒂利亚国王阿方索十世在1256年颁布。首次规范骑马刺牛，斗牛开始脱离宗教，步入世俗。18世纪，斗牛士走下马来，立于地面，红布与长剑成为新的仪式语言，现代斗牛由此定型。

　　二、规则：三幕死亡剧，六牛一轮回

　　三名斗牛士，六条公牛，三轮递进，一场完成。长矛手刺颈，花镖手插背，斗牛士以红布引牛，终以一剑穿心，结束公牛生命。每一次闪避都是舞蹈，每一剑刺下都是审判。牛死，是结局；人胜，是仪式的高潮。

　　三、意义：死亡作为文化的核心

　　斗牛曾是宗教祭祀的一部分，用以祈求丰收与神佑。今日，它已成为西班牙民族精神的象征——勇敢、优雅、冷静、致命。斗牛士的红布，在挑逗与掩饰之间，成为仪式的一部分；他的剑，既是武器，也是符号，折射出西班牙文化对死亡直面与荣耀的复杂情结。

　　晚清使臣张荫桓在1887年观看斗牛后写道：“以人为胜，以牛为敌，示武而已，残忍实甚。”英国插画师林利·萨姆伯恩在1907年的日记中则记录了他对血腥场面的不适与困惑。外人看到的是残酷，西班牙人看到的是信仰。

　　结语：两种斗牛，两种文明

　　金华斗牛，是泥田上神意博弈，是农耕文明对暴力的温柔驯化；西班牙斗牛，是石圈里死亡剧本，是骑士精神对生命的极限试探。一个让牛斗而不死，一个让人与牛共赴死局。一个用仪式保存生态，一个用死亡定义荣耀。

　　两者皆非单纯“牛斗”，而是文化对暴力的不同回答：

　　一个用斗牛问天，一个用斗牛问死。

　　六、对照诗：一样的公牛，不一样的命运

　　西班牙斗牛与金华斗牛虽都以“斗牛”为名，但二者在“谁斗谁”“为什么斗”“怎么斗”上存在显著差异。一组对照式纪实影像，带你看见两种文明如何重写“牛”的命运。

　　相同点

　　1.均以未阉割的公牛为唯一选手，且按编号、体重、血统、战绩分级配对，确保场面激烈。

　　2.都有隆重的“开场仪式”：西班牙由斗牛士列队接受欢呼，金华由牛主鸣鞭炮、挂锦披红入场。

　　3.胜负结果直接决定牛的身价：西班牙斗牛士获胜可得牛耳、牛尾为奖；金华胜牛当场“身价百倍”，常被高价转卖或继续当“常胜将军”供养。

　　不同点

　　1.维度：西班牙斗牛金华斗牛

　　2.对抗主体:人vs牛牛vs牛

　　3.文化基因:狩猎—征服稻作—共生 （为便于对照，对复杂文化背景作简化处理）

　　4.场地:圆形石场，全年巡演秋季水田，一年一案

　　5.牛背装饰:4–6支带血倒钩标枪五爪金龙旗、紫金冠

　　6.结局设定：必须死亡，愈血腥愈完零死亡也零重伤，胜负即停

　　7.人与牛:对立、杀戮敬畏、护生

　　8.社会功能:商业表演与城市娱乐庙会娱神、祈福驱邪、村落公关

　　9.现代命运:多地立法禁止申报国家级非遗（目前西班牙国内对斗牛存废仍在拉锯，加泰罗尼亚、巴利阿里群岛等地通过修改地方条例限制杀戮，但尚未全国禁止）。中国农业农村部2020年《国家畜禽遗传资源目录》主要对“地方品种”进行列级保护，金华斗牛所用本地黄牛尚未列入，故暂无品种保护争议。

　　我在马德里拍下的最后一张照片，是牛被刺中主动脉前的不足一秒。

　　它的瞳孔里，映出斗牛士的剪影——不是愤怒，是疑问。

　　十二年后，在金华雅畈，我蹲在泥田里，拍下一头胜牛的眼睛。

　　那只眼睛里，没有人类，只有另一头牛的倒影。

　　我突然明白：

　　一种文明把牛当成敌人，于是必须杀死它；

　　另一种文明把牛当成镜子，于是只能凝视它。

　　七、镜头不语，文明自现

　　镜头不会撒谎：当石圈里的灯熄灭，水田上的秧苗正抬头——哪一种胜利，能让明天继续呼吸？

　　西班牙斗牛，是“人杀牛”的死亡秀，是人类写给自己的胜利剧本；金华斗牛，是“牛斗牛”的生命秀，是农耕文明对自然力量的敬畏与礼赞。

　　左侧，圆形石场，死亡谢幕；

　　右侧，秋季水田，性命无虞。

　　同一公牛剪影，两种命运分野。

　　西班牙牛瞳孔里映出持剑人影；

　　金华牛瞳孔里只有另一头牛。

　　据作者现场观察及照片截取

　　八、尾声：牛的眼神，人的选择

　　在金华雅畈，一位老牛主对我说：“牛不是牲口，是村史的活碑。它赢了，我们全村都光荣。”

　　而在马德里斗牛场，一位斗牛士在采访中说：“我不是在杀牛，我是在与死亡跳舞，牛成了我命运的舞伴，而我成了它死亡的节拍。”

　　两种文明，两种逻辑，两种命运。

　　牛沉默，却用目光留下质问。

　　一头牛，是成为“将军”养老送终，还是成为“奖杯”挂在墙上？

　　这不是牛的选择，是人的选择。

　　而牛还在看。

　　牛的目光仍在，抉择归于人类。

　　2025年10月4日，雅畈斗牛散场，老牛主把胜牛牵回棚，突然回头对我说：“如果明年游客少了，牛还用不用斗？”我沉默片刻，想起非遗公约里“社区自愿”四字，也许答案在村民自己手里。

　　图片来源：

　　西班牙部分：西班牙马德里文塔斯斗牛场，名为 Las Ventas斗牛场，全称为 Plaza de Toros Monumental de Las Ventas。它是西班牙最大、世界第三大的斗牛场，可容纳约23,797名观众，被誉为“斗牛的主教堂”。（Plaza de Toros de Las Ventas），位于萨拉曼卡区，摄影时间2012年7月9日，已获现场拍摄许可。

　　金华部分：浙江省金华市婺城区雅畈镇汉灶村斗牛场，摄影时间2025年10月2—4日，已获现场拍摄许可。

　　作者：统一致谢照片中所有人物！

　　作者简介：胡银生，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，2008年10月由中国摄影家协会举办的“和谐世界”全国市长摄影艺术大展，其摄影作品《礼让》获特级收藏奖（最高奖）